陈恭禄:我没有敌人——评《中国近代史》

来源:新葡的京集团4321发布时间:2015-04-03 09:16:59访问量:1

 

任何一个国民,都有权利和义务了解自己国家的过去、现在和将来。我在18岁时就有这个观念,也许是受了钱穆《国史大纲》导言的影响。但直到22岁读到陈恭禄《中国近代史》之前,我都未能发现一本相对靠谱的近代史著作。

  1999年3月,我读大四,在学校图书馆的近代史书架上乱翻,不是范文澜,就是胡绳,或者“某某近代史研究室编”,其主要内容差不多如日本学者奥村哲所言,“动辄以‘半殖民地半封建’作为解决一切问题的魔杖”。无意中翻到一部民国的近代史著作,老商务的,封皮没了,内页纸也泛黄,信手一翻,居然不是唯物史观,也没有阶级斗争,基本是以传统史家的功夫,加上西方新史学的一些方法和视野,熔铸而成的一部诚恳史书。先将上册借回家,两个通宵读完,囫囵吞枣,不敢说全懂了,但眼前有新界开出。又借来下册,仍用两晚读完,感觉下册没有上册精彩。但总体来说,严谨扎实,不弄玄虚,也不沾染意识形态烟火气。

  随着年岁增长,后来我又读到不少近代史佳作。蒋廷黻的《中国近代史大纲》,虽只几万字,但令人眼前一亮,此书实际上是以论代史之作,青少年特别适合读,提纲挈领,要言不烦,每能片语解惑。但对较有基础的读者来说,很多地方未能展开,史料也略显单薄,有点不过瘾。

  再后读到李剑农《中国近百年政治史》,大为叹服。李剑农是邵阳人,跟我妻子是老乡。有这么一个大史家,邵阳才显得体面。之前,我一直以为那里只出女博士和黑社会。李剑农本人就是中国近现代史上的政治人物,曾在“联省自治”中走到风头浪尖,一度官至湖南省省务院长。但作为曾经的政治人物,他在著述中几乎不带偏见,也不为自己参加过的政治运动曲护,难能可贵。此书在其名著《戊戌以后三十年中国政治史》上增补而成,将近百年极复杂的种种大事件讲述得清晰流畅,且时有鞭辟入里之深刻史论,文笔也好,是我个人极喜欢的一本近代史著作。

  再后读到费正清《伟大的中国革命》,作者是西方汉学界大牛,开创中国近代史“冲击-回应”模式,一度在美国研究中国近代史学界占垄断地位。他的书,平白晓畅,视野开阔,而且平心静气,虽然“冲击-回应”现在已经过气,但其书仍不可废。

  再后读到徐中约《中国近代史》,港版,无删节。此书原系英文著述,再版6次后,终于有了中文版。1978年牛津大学出版社纪念五百周年发表之文告,列举数十学术名著,徐著即为其中之一。此书上自清朝开国,下至1998年。其最大特点在于能综合海内外优秀学术论著,取其精华,折衷调和,穿插经营,条分缕析,相当好读。值得一提的是,该书每章节之后,都附录相当详尽的参考书目,且多是海外论作,对国内读者来说,尤为珍贵。作者浸淫西方史学多年,讲究分析综合,而不太重考据。所引材料多来自他人著述,似乎较少使用自己发掘的第一手资料。此外偶有小瑕疵,比如论及曾静文字狱案,竟然说出吕留良被凌迟的胡话。但总的说来,此书有洞见而无党见,值得通读。

  再后读到郭廷以《近代中国史纲》,又是另一种美妙的阅读体验。郭氏一生致力中国近代史,曾任台湾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长,所编《中华民国史事日志》全四巨册,极有用。此外,郭氏重视口述历史,组织人力对台湾及海外幸存的近现代史上的重要当事人采访,整理出书数十种,也颇具史料价值。此书的写法比较朴素,但材料扎实,信息量大,开初看起可能枯燥,读进去之后始觉其精湛。和徐著相比,此书更重使用第一手材料,但综合与分析相对较少。可能郭氏信奉以史代论,“寓论断于叙事”,不愿自己跳出来评论吧。

  读了一堆近代史,去年见到工人出版社再版陈恭禄《中国近代史》,勾起少时情怀,买回家重读,有与少年兄弟重逢的喜悦。这一读,才发现这部出版于1934年的老书,至今仍有相当价值。

  据作者自序,此书是为“读者明了中国国际上之地位,政治上之嬗变,外交之趋势,社会之不安,经济上之状况,人口之问题;认识其交相影响之结果,分析其造成经过之事迹,讨论成功或失败之原因,辨别事后之得失利弊。”而他的分析框架,深受美国人马士《中华帝国对外关系史》的影响,他的史学观点,又深受其老师、金陵大学历史系主任、美籍教授贝德士的影响。

  是书以“政治史为经,事件史为纬”,主要研究在西方外力冲击下,中国近代政治及社会演变的原因、过程与结果。全书起自第一次鸦片战争,结束于北伐成功之后的1930年,叙述、评议了近代中国一系列重大事件,不乏清俊之音。如论鸦片战争,陈恭禄也承认战争爆发是中英冲突的结果,但并未归结于落后就要挨打一类的民族主义,而认为冲突源于中英两国误会,“中外政教悬殊,夷夏之别太严”。再如论农民运动,作者对太平天国和义和团都没有盲目歌颂。他说太平天国攻扰半个中国,历十七年始覆灭,“除人民流离、死亡而外,别无有意识之结果”,说义和团“始于愚蠢暴民之活动……造成于顽固雪耻之大臣”、“义民不过动于情感,或唯利是图之愚民尔”。又如论辛亥革命,起因是“国事危急,而政府之腐败如故,尚无领袖指导之人才,又不肯根本着手,切实改革”,遂酿武昌首义,“革命成功之速,由于酝酿已久,清廷不能及早改革,以餍士大夫望治之心”。革命虽然推翻清廷,结束二千年帝制,但“重要问题之解决本于妥协调停免事之思想,袁世凯之赞同革命,动于权力自私之心理,其北洋军队依然存在,段祺瑞掌握军权,承奉其意,是虎而翼也,封建思想迄未铲除……民国以来,国内仍少光明正大之政治家,此纷扰尚未终止原因之一也”。再如论五四运动,也具独见,“学生乃为意气所动,其思想虽全出于爱国,而究偏于简单,轻视将来事业之预备,此固何能独责血气方刚学子?彼后鼓动学潮别有希图,诚何心哉!”尽管对五四运动评价不算高,但陈恭禄也承认其启蒙之功:“就运动本身而言,知识界对于国家之观念根本改变,认识国内之积弊,社会上问题,介绍西方之学术制度,文体趋于简易,盖有相当之成绩与影响。”

  总体来说,陈恭禄对近代中国历史相当失望。在全书接近尾声时,他引用自沉的梁济的话来一浇块垒:“诸君试思今日世局因何故而败坏至于此极?正由朝三暮四,反复无常,既卖旧君,复卖良友,又卖主帅,背弃平时之要约,假托爱国之美名,受金钱买收,受私人嗾使,买刺客以坏长城,因个人而破坏大局,转移无定,面目靦然,由此推行,势将全国人不知信义为何物,无一毫拥护公理之心,则人既不成为人,国焉能成为国?”

  尽管失望,但全书毫无因失望而产生的愤怒,以及由愤怒产生的仇恨。陈恭禄眼中没有敌人。他在自序中说:“人类之普遍心理,严于责人而宽于责己,对其家庭国家无不如此,诋毁外国,国人固少反对,且有爱国之名。此种畸形褊狭之心理,徒为害于国家。著者之目的,既非为片面之宣传,又非为造成国际间之仇恨,惟愿平心静气……庶可成为认识列强责任之信史也。” 这种史家襟怀,真是胜出1949年后的官方近代史论著太多。后者几乎只是在印证美国史学家亨利的论断:“政治作为一种实践,不管它如何表白,始终是有条不紊地煸动仇恨的组织。”

  1949年后,陈恭禄的日子并不好过。陈伯达曾点名称陈恭禄为“反动历史学家”,而1956年12月新葡的京集团4321《教学与研究汇刊》“创刊号”,开篇就是陈恭禄长达一万四千字的《对旧著“中国近代史”的自我批评》,含泪自残,令人鼻酸。及至1958年所谓“史学革命”,他的《中国近代史》再被作为资产阶级史学观典型被批判。

  尽管遭受不公正批判,但陈恭禄并未曲学阿世,像某些人一样声称将过去的著作都“付之一炬”,或者以新时代的官方思想重写。他曾受人民出版社邀请重写《中国近代史》,写了一部分,送给出版社看,被劈头怒斥存在“严重错误”,他就再不写。1963年底,他撰成《中国近代史资料概述》,首次对中国近代史料进行科学分类和系统评介(此书近20年后才在中华书局出版)。1964年秋,戚本禹借评价李秀成为名,围剿剪伯赞、罗尔纲等史学家。陈恭禄在新葡的京集团4321历史系举行的讨论会上,公开支持遭到批判的史学家们,并且尖锐批评说,戚文既没资料又没新观点,“是站不住脚的”,“如果这篇文章是我的学生写的话,评分就不得及格”。

  陈恭禄一生就是这样朴质为学,刚直为人。但他没有敌人,只培育了一批在国内外享有名誉的学者:钱存训、程千帆、牟复礼、陈大端、章开沅等。

  在《怀念业师陈恭禄先生》一文中,章开沅说:“平心而论,陈恭禄先生是中国近代史学科草创时期重要的先驱者之一,他不仅培养了一批中国近代史学者,还撰写了好几部颇有影响的教材,这是他留给我们的一笔学术遗产。”如今,对多数读者来说名声并不响亮的陈恭禄的经典著作《中国近代史》再版,既是对这位近代史学先驱的纪念,也为我们后来者拓宽前进的道路。

来源: 《人物》杂志 | 来源日期:2012-03-22 | 责任编辑:左小刀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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